客人(1/ 2)
稻草人是德庄的一大景观。
几乎每一家的地头儿都会有个稻草人,那些地多一些的人家,地头儿有的还不止一个稻草人。这些稻草人有的做工粗糙,胡子眉毛连成一片,壁虎爬过似的,有的则做工精细,有鼻有眼,有模有样。如此一来,哪一家里有个巧媳妇儿,哪一家里却坐镇着个真正意义上的“糟糠之妻”,便一目了然。稻草人是忠贞的侍卫,经冬复历秋地伫立于地头儿。他们的主人,那些熬不过岁月的已经带着一世的是是非非入土了,但他们还在地头儿驻守着,脸上是永远也不变的呆板表情。德庄的稻草人是多功能的,假如张三骂了李四,恰好李四又没多大出息,那么愤愤不平的李四必定会逮住机会到稻草人面前数说张三的不是,有时边说还边对着稻草人撒尿。倒不是指望它因此能长高多少,而是为了把“指桑骂槐”的艺术从形式上做个突破。心理学中有一种行为上的“宣泄疗法”,论起辈份来,还应该给德庄的稻草人叫**。
田封虽然也有稻草人。但她常常借别人的稻草人来宣泄。她是德庄唯一一个能听得懂稻草人说话的人。那些张家长,李家短,她只要沿着地头儿转一圈儿就能搞个一清二楚。田封的脑袋里存储着各种各样的蜚短流长,它们像蜂房里的马蜂一样蛰伏着。储备充足而有秩序,随时为造谣生事做好准备。不过今天,她没那个闲工夫来收集那些流言了,她径直跑到何三的地头,对着稻草人述说起昨晚的恐惧: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好久没看到那玩意儿了。”她说,焦急得像丢了尾巴的狗。
稻草人对着她微笑,沉默。
“可是……妈的,我又进不了玉米地。”
稻草人依然沉默着,田封猛地抬起头,仰视着稻草人。
“你不相信?”
稻草人还是微笑,沉默。
“好吧,你不相信!”田封把手探到稻草人肚子里,拔出一把稻草。
“你不相信,**的,这就是你的下场!”又拔出一把。
她一把一把地撕扯着稻草人的胸膛,几乎要将稻草人衣服里的内容掏空。全然没有留意另一头儿的何三。何三刚从地里刨出了一只癞蛤蟆,正在教蛤蟆走直线。蛤蟆要跳,他就用手里的钢叉尖去钩蛤蟆的腿。蛤蟆吃了一嘴土,却只能咕咕地叫着生闷气。听到田封在地头儿疯言疯语,何三扭了个头。蛤蟆逮住这个空档,蹦跶蹦跶逃了课,再找也找不回来了。何三见田封撒野撒得专注,再加上“逃课事件”的刺激,怒火一下子就窜上头顶了。他倒提了钢叉,向地头跑过去。他的这支钢叉,据他所说,是曾经叉死过野猪的。
稻草人的衣服空荡荡地垂落下来,田封这才从破坏的癫狂中清醒过来。她看到何三提着钢叉走过来,意识到大事不妙了。她的腿倒比脑子好使,在想出对策之前已经蹿出了**步。田封知道何三是个实力派的牛皮匠,不打地基就能在城里吹出一栋别墅来,却不敢躬身验证钢叉上的野猪是否也是无中生有,只因为她的身板单薄,像一只宴席上吃剩的鸡,经不起考验的。
与此同时,一辆帕萨特从联系着德庄与外界的盘山公路上下来。驶上德庄的平坦地带。开车的是谢雨晞,很平凡的,只有三言两语讨论价值的女人。目前是一个处于探索期的家庭主妇。副驾驶的座位上是郭少峰,他的丈夫。与谢雨晞的反差甚是强烈,因为即使是最挑剔的眼光看来,郭少峰也毫无疑问配得上“帅哥”这个标签。他置身于这个本来就为数不多而又散布于芸芸众生之中的稀有物种行列,尚且有余力一览众山小。不过命运并无心创造一个“绝对完美”的东西,他有焦虑症,发作起来就会面临无法控制的紧张感与头痛感。
后排座位上是两个孩子,个头大的叫张亦可,个头小的叫郭逸凡。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翻动着《草房子》的是张亦可,那个咿咿呀呀始终安定不下来的是郭逸凡。郭逸凡现在还不到一岁,但是却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他的牙齿还没长全,却是天生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对什么硬的或软的东西都跃跃欲试。虽然谢雨晞时刻注意着也提防着他,肩膀上还是在他的利齿侵略之后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这是‘爱的印记’”郭少峰曾经打趣说。谢雨晞反复思量后确定自己对这种爱无福消受,于是决定这个夏天都不穿吊带裙了。张亦可是谢雨晞作为家庭主妇“探索期”的第一代牺牲品。他来自一个已经尘封的家庭,而这个家庭的另一个缔造者,对谢雨晞是不能提的,伤透了她的心。他时不时地从曹文轩的文字中跳出来,对旁边吵得他无法看书的郭逸凡瞪上一眼,小声说:“1:3。”
这就是这一家子的大致情况了,除了那位尚且不谙世事的郭逸凡之外,每个人都有比较复杂的心理路线。可想而知,要维持这样一个家庭有一定的难度,谢雨晞始终努力着,但是多少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眼下,他们刚刚结束了与城市之间的一场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输掉了房子。高消费毫无顾忌地撼动着这个家庭的平衡,于是他们的视线转向了农村,而那一纸房产证明恰好在这个时候从衣柜中飘落下来,为他们转移战线坚定了最后的信心。
农田和道旁树在眼前次第展开,熟悉的气息渐渐扑面而来。“德庄,我回来了。”谢雨晞说。
“是啊,如果不是我的投资失误,咱们就不用回来了。”郭少峰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悠悠地说。说归说,他倒是很享受乡下的新鲜空气。
“不,是我怂恿你把房子卖掉的,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谢雨晞侧过脸说,道路上车很少,这让她放松了警惕,双手也有了更自由的发挥空间。
“我是会玩数字,但是说到底数字还是不能和股票完全对等啊!”郭少峰的右手肘在车窗上托着脸,左手手指在仪表板上跳动。袖口处一个剑齿虎形状的纹身随着路面的颠簸而时隐时现。纹身有些模糊了,似乎清洗过。
“你妈妈不喜欢我!”他突然说,声音不大,听不出愤怒的意思,谢雨晞猜他现在应该是面无表情。
“怎么会?”谢雨晞把目光转向路面,尽量做出一副开玩笑,打圆场的表情。然而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尽管妈妈从来没有在言语上对郭少峰表现出过多的挑剔,但是她看郭少峰的眼神,以及对待郭少峰和自己之前“那个人”态度上的差别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从转向盘上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我妈妈对你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抵抗力超强的。所以,不要再难过了,好吗?”后面郭逸凡突然咋呼了一声,谢雨晞就借题发挥,“看,小凡也同意!”
“我是说,”郭少峰转过脑袋,这时谢雨晞看到的是一副慵懒的笑,“如果我出现得晚一些,你妈妈说不定会把所有遗产留给你,而不是全都捐给孤儿院。这样的话,你就能在后来遇见我的时候包养我了!”他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撸一把,“郭少峰可是符合一切被包养的条件啊,是不是?”
谢雨晞微微悚动了一下,随即就发出“呵呵”两声,她故意说得干巴巴的。一言不发地继续开车。如果不是在开车,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把郭少峰揍成包子。
“现在呢,家里的所有开支都是我负责的,所以,孩子他妈,你是不是该对我百依百顺呢?”郭少峰仍然用右手托着脑袋,左手却停在谢雨晞脸上,挑逗地划动着,“来,给**笑一个。”
谢雨晞冷笑两声,心想这一车人的生杀大权都在我谢雨晞手里,你郭少峰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活腻了是不是!边想着,就要拧出一副凶脸来对付他。
突然,一个影子闯入了她的视野,她本能地猛打方向盘。汽车冲下公路,摇摇晃晃地向农田冲去,谢雨晞急踩刹车,车子在将要撞进一片玉米地之前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那个不速之客的残影依然停留在她的眼前,在那一瞬间,她看到的是一条狗,它的皮肤一块块地脱落了,露在外面的是红色或暗红色的血肉。它的脑门平塌下来,让人怀疑是否是噩梦的力量支撑着它站在那里。谢雨晞从方向盘上抬起头,“大家都没事吧?”,她说,同时把视线转向后挡风玻璃。在反应时间内,她质疑起自己的眼力来。
大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看看后座,张亦可没什么大事,只是皱着眉头,把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的手臂刚刚脱离郭逸凡,小家伙用他那双闪烁的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没哭,看来问题也不大。有可能刚才是张亦可抱着他,替他挨了一下。前座传来郭少峰的声音:“孩子他妈,我只是开个玩笑。没人怀疑你在这个家的地位。”谢雨晞转过头,看到他也在揉着自己的额头。
“没撞坏仪表盘吧?”她问了一句让郭少峰咬牙切齿的话。
心满意足地回敬了郭少峰的轻浮之后,谢雨晞拧动车钥匙。她这才发现一件事,车的化妆镜下面吊着个装饰用的稻草人,是蔡玉芬留给她的遗物。而这个稻草人的右边,绿色连成一片的玉米叶子上方,有一截人影,悬空!
谢雨晞瞬间想起了电影里那些被吊死的人,她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意识到那种想法太傻了。
“看到了吗,少峰?”她的手指迅速指向那一截人影。
“哦,”郭少峰把手拿开看了看,随后****地说,“是个稻草人。”
谢雨晞突然涌起了一阵冲动,她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前部。这是一片很大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一边连着一幢黑色的两层楼建筑。在玉米地里有一个稻草人,也就是谢雨晞刚才看到的那个影子,他被固定在一个木架上。破旧的衣服,一双红手套,一顶宽边草帽是他全部的装束,同时也是大部分稻草人的基本特征。然而让谢雨晞微微惊讶的是他的精细程度,稻草人的四肢和脑袋都分得清清楚楚。
但这似乎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谢雨晞知道,在德庄,稻草人对驱赶小鸟所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即使有,也跟制作的精细程度没什么关系。
“有点奇怪,孩子他妈。”郭少峰也下了车走过来,“现在还不是播种玉米的时候。”
“你又知道?”谢雨晞侧过脸去看他,在她记忆中,似乎没有什么是郭少峰不知道的。
“我是一部生物学《百科辞典》,”郭少峰指指自己的脑袋,得意地炫耀着,“头脑好的原因,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认命吧!”
谢雨晞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又转过去看稻草人,她的视线绕过那顶草帽,捕捉到草帽下面的黑色线条。那是用很粗劣的笔法构成的,和稻草人形体的精细程度形成强烈的反差。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就看到了稻草人的眼睛。她的心里瞬间闪过一阵轻微的悸动。那双眼对她有着说不明的吸引力,像在发出一种邀请。谢雨晞渐渐处于一种迷乱状态,身边的一切似乎变成了镜中的影像,虚虚幻幻的,只有她和这个稻草人是真实的。而现在,他正在要求她走过来。
谢雨晞又走了两步,郭少峰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幻境,周围的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谢雨晞后退两步,对刚才的奇妙体验有点微微的悚然。
“你刚才说了什么?”她问郭少峰,她知道郭少峰刚才必定说了些什么,但是在那种情境中她没听清楚。
“你刚才为什么急打方向盘,是看到了什么吗?”郭少峰重述了一遍。
谢雨晞点点头:“我看到——”她的视线迅速转向大路上,那里还是空无一物,她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让你给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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